Feb 5, 2011

飛行中的蒲公英


認識小樹的那一年夏天, 他十八 、我十六。 那是一個十分炎熱的夏季, 小樹身上那件卡其色的制服上衣 ,背後總是留著一片汗漬。 那一年他常說他是飛行中的蒲公英。

小樹他家在我家的斜對面, 間隔不到兩尺的距離, 身高一米七的小樹常說:『妳看 從妳家到我家 只有一米七的距離耶!』 仔細回想起來當時對小樹的印象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熱絡, 特別是升上了國三以後,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隨時都會停止呼吸。 那時小樹就經常笑我, 他說我是患了『精神感官功能失常症』所以即使一米七之間的距離, 面對小樹時, 我總是面無表情的呈現僵硬。




小樹從國中開始就和他父親相依為命, 聽說歐媽媽年輕的時候曾是某家知名餐廳的駐唱歌星, 但由於市道不好以至於經常有一餐沒一餐的過著拮据的生活。 一直到身為公職的歐爸爸出現, 才使歐媽媽的生活逐漸地得到改善。 據說當年歐爸爸為了娶到歐媽媽還曾和家裡鬧革命, 歐奶奶保守的觀念, 始終認為歐媽媽的出生不好, 一直到小樹三歲了歐奶奶還是稱呼歐媽媽為『那個女人』。

剛結婚的頭幾年, 歐爸爸和歐媽媽的確很恩愛。 因為歐媽媽愛吃夜市裡小攤販賣的滷味, 歐爸爸經常下了班後趕到夜市去買回來給歐媽媽吃。 歐媽媽為了不落人口舌, 也為了讓歐奶奶對她改觀, 歐媽媽在婚後便辭去了在餐廳裡駐唱的頭銜, 留在家裡做個賢妻良母。 但歐奶奶似乎對歐媽媽這樣的舉動無動於衷, 甚至還變本加厲的諸多挑剔。 剛開始歐媽媽常向歐爸爸訴苦, 歐爸爸還會給予安慰, 久而久之的歐爸爸聽膩了婆媳之間的戰爭, 也就不將這些女人家的瑣事放在心上了。

一直到有一天, 歐媽媽再也無法忍受歐奶奶的指責叫罵與歐爸爸的不聞不問, 負氣的離家出走。 歐媽媽離開後沒多久, 歐奶奶就壽終正寢了。 街頭巷尾謠傳著說歐奶奶的死多數是歐媽媽造成的, 老人家是被歐媽媽對歐家的不忠不貞給氣死的, 甚至村子裡還有傳聞說歐媽媽離家後找回了當年的老東家, 非但開始重操舊業, 還變本加厲的和朋友合夥經營起賣淫的行業。 眷村說大不大, 說小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是非, 自然也傳到了小樹和歐爸爸的耳裡。

記憶中那個晚上歐家特別的安靜, 第二天學校打電話給歐爸爸說小樹沒來上學 失蹤了, 歐爸爸緊張的放下手邊的工作, 衝回家找人。 甚至打遍了小樹聯絡簿上每一個同學的電話, 村頭村尾的找了一整天, 最後卻在傍晚的時候, 在自家的屋頂上找到了小樹。 歐爸爸一看到了小樹, 二話不說的就打了小樹一巴掌。

那個巴掌清楚的打在小樹的臉上, 卻從此打散了小樹與歐爸爸之間的關係…

歐媽媽離家後, 歐爸爸養成了酗酒的習慣。 下班後不再前往夜市買滷味, 而是在便利超市買酒! 歐爸爸喝醉時, 最倒楣的大概就是小樹, 那一陣子歐家經常傳來摔東西的聲音, 沒一會兒就會聽見歐爸爸隔著紗門對著小樹叫罵著『格老子的! 你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娘一個樣…』 有時小樹也會敷衍的回應歐爸爸幾句, 這時就聽見歐爸爸更是惱羞成怒的拿著藤條刷刷的揮舞, 一面還不忘唸唸有辭的喊著『野種』。

第一次見到小樹是有一晚歐爸爸喝醉後拿著藤條追著小樹跑遍了整個眷村後  媽媽於心不忍, 就開了門讓小樹逃進我們家避難的。 小樹穿著一件白色的薄汗衫, 下半身穿著一條不太合身的四角褲, 回想起來那一整晚我沒有看見小樹掉一滴淚, 即使當他脫去了上衣, 媽媽在他背上那一條條血跡斑斑的藤條印上藥時, 我沒有看見小樹掉下一滴淚。 那一天晚上, 小樹趴在我家沙發上渡過了一夜。

升上國三後, 我常覺得自己隨時會窒息而死亡, 小樹說那是因為我罹患了『精神感官功能失常症』,所以那天晚上, 其實我不太確定自己聽見的到底是不是啜泣的聲音! 但自從那晚之後, 小樹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只要歐爸爸開始發起酒瘋的時候, 他和小樹就開始玩起追逐戰。 而小樹身手還算俐落, 總是能在大跑了一圈以後翻牆爬進我家。 日子一久, 我們也習慣了小樹和歐爸爸之間的琳琳種種。

小樹平時總是一付弔兒郎當的模樣, 聽媽媽說他在學校裡的成績卻出乎意料的好老實說。 當時其實我並不是很明白大人們說的填鴨式教育的涵義, 我只知道, 那年我常認為自己隨時會窒息而死。 但說也奇怪, 一樣是填鴨式的教育下的犧牲品, 那一年我卻經常在歐家的頂樓上看見小樹躺在那兒。 心中難免有些憤憤不平之處! 『我唸的這麼辛苦? 他樂得逍遙 媽媽還說他成績出乎意料的好? 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眷村的矮房子外表看起來十分的殘舊不堪, 但裡頭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歐家主廳的頂樓是一層樓設計, 樣子有點類似現在國外流行的母子屋, 從我家二樓的臥房朝窗外望出去便可以看得到歐家的屋頂。 那段日子裡, 我必須承認都是小樹在歐家的屋頂上和我一起挑燈渡過的。

『他看起來似乎很憂鬱..』有時我常會在心裡這麼想著。

那年中秋節的晚上, 媽媽請歐爸爸過來一起渡中秋, 看得出來那天歐爸爸一整天沒有喝酒, 刮了鬍子整個人看起來也比平常精神了許多。 小樹穿著白色的襯衫和卡其褲, 吃完飯後,大伙就在自家的院子裡聊著。

『妹妹 我帶妳去賞月..』小樹說著說著就拉著我往外跑。
『在院子裡賞月不好嗎?』
『院子裡 看不清楚啦!』

於是小樹就拉著我爬上了歐家的頂樓。 那是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到小樹, 小樹的臉部的輪廓 、小樹的眉毛、 小樹的鼻子、 嘴巴、 耳朵。 這是我第一次推開了紗窗後仔細的注視著小樹, 看得出了神!

『太高 妳嚇傻啦?』小樹問。
『嗯 沒…沒有…沒有啦!』

那天晚上, 小樹就帶著我坐在頂樓上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我們話不多, 多數的時候我就像平常隔著紗窗那樣看著他一樣, 只是靜靜的在頂樓上看著天上的星星。

『妹妹 妳知道幾首關於星星的歌?』 小樹突然打破沉默的問著我。
『一閃一閃亮晶晶 滿天都是小星星….』我開始悠悠的唱著。
『果然 是個幼稚的小孩子』小樹一面說一面用右手摸著我的頭。
『我不是小孩子』

說也奇怪, 在那個的年紀裡, 彷彿承認自己是小孩子, 是一件多麼可恥的事情! 特別是當這些所謂的大人都犯下許多無謂的行為時, 還堅持要我承認自己是小孩子。 孩子, 仔細想想當時的小樹, 又何嘗不是個孩子而已呢? 明明是個孩子, 卻被迫面對那些與年齡不相符合的世界! 是世界繁衍的太快? 還是, 我們都長大的太慢?

自從中秋之後, 小樹出現在我眼前的次數變頻繁。 出門上課會看見小樹穿著制服帶著船帽, 筆直的站在我家門口。 他說在我這個年紀的小孩是最需要有人保護, 晚上補習班下課他會站在眷村路口。偶而在來回的路上有了耽擱, 那會讓小樹趕到極度不安! 甚至用著略帶憤怒的口吻質問我晚歸的理由。

有時, 我也會被他這樣的舉動弄得啼笑皆非。 但那一年, 我想我是蠻享受在被小樹這樣『限制』的感覺裡! 曾經我也懷疑自己是因為病發了, 所以對於小樹總在身旁圍繞的感覺直呼過癮。 而小樹還給這種『病』起了一個名字! 他管它叫『精神感官功能異常症』。

次年、 高中聯考前的那天晚上很夏天! 蟲鳴鳥叫 ,頂樓上天空裡的星星寥寥可數, 吹在身上的風感覺有點黏有點熱。 晚飯後,小樹說我需要去頂樓上吹吹風, 第二天考的成績會比較好。 小樹的話, 從來都沒有任何的邏輯可言!

頂樓上我和小樹瞎聊了一會兒..

『我是飛行中的蒲公英…』 小樹突然對我這麼說。
『什? 什麼意思?』 我不解的望著小樹。
『像飛行中的蒲公英 不知道未來要飛到哪兒去…只是像一團綿絮般 在空中飛行…』
『小樹…..』

每當小樹這樣形容著自己時, 我總是感到十分的擔憂! 小樹那張稚嫩的臉龐上每當他談論起家裡的事情時, 總是會露出那樣悲傷的表情。

去年中秋節過後, 歐爸爸聽了媽媽的忠告, 重新振作了起來。 酒也不喝了、 工作也正常了, 雖然後來只淪落到在附近小學當個工友的職位, 但薪水卻也足夠維持他和小樹的生活,加上小樹本來就比同年齡的孩子成熟, 下了課後就在學校附近的速食店裡打工 。 他和歐爸爸之間的關係, 似乎也開始出現了轉機。 只是這樣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

有一天傍晚, 歐爸爸在街上撞見歐媽媽。 顯然的她不是一個人, 那個男人看起來比她小了十來歲。 兩人在大街上肆無忌憚的摟摟抱抱, 親親我我的模樣, 讓歐爸爸心裡很不是滋味。 當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 一順手就拿起了店家丟棄在路邊的玻璃瓶, 狠狠的往那個男人頭上敲了過去!

『老子跟你拼了..』
『救命喔 殺人了 快來人啊!』

歐媽媽在一旁撕破了喉嚨的叫喊著! 冷眼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 歐爸爸當時被怒氣沖昏了頭, 聽見歐媽媽護著那個男人的聲音, 當場就對歐媽媽大打出手。 歐媽媽自然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兩人當街扭打成一團, 剛好有眷村裡的人看到了, 拔腿就往歐家的方向跑了去。 等到小樹聞風而至時, 警察已經在替他們做筆錄了。

自從那天之後, 歐爸爸又開始以酒精的方式催眠自己。 喝醉了就拿家裡的東西出去! 要是實在找不到東西可以摔的時候, 就拿小樹出氣。 這時就會聽到街坊鄰居喊著『別打了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諸如此類的話! 講久了大家也累了。 小樹呢? 小樹起先還是老樣子讓歐爸爸追著他跑, 久而久之, 小樹厭倦了每晚與他父親的追逐戰, 索性任憑歐爸爸怎麼鞭打, 也不再逃跑。

『飛行中的蒲公英 不知道未來要飛到哪兒去 只是像一團空氣裡的綿絮在空中飛行..』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小樹眼中透露出的絲絲哀愁! 好像天地之間, 沒有地方可以容納的了他。 飛行, 是他唯一的目的地! 回想起來聯考的那個早上, 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樹…

那天, 小樹大概起的很早, 路口賣早點的王媽媽, 平常都是五六點就開始起來擺攤, 小樹那天怕我遲到, 前一晚就和我約好七點在我家門口等我。 他特地起了一早幫我排隊買了蛋餅和冰豆漿, 就這樣他踩著腳踏車, 我坐在後座, 一手攬著他的腰、 一手提著蛋餅和冰豆漿。 

那年的夏天, 真的很熱很熱! 小樹身上的那件卡其色制服上衣, 背後總是留下一片汗漬, 雖然不是第一次這樣搭著小樹踩的腳踏車, 但不知道為什麼, 那天, 突然覺得這男孩好孤單、 好孤單的感覺。 腦海裡一有這樣的念頭閃過, 手便不由自主的攬得更緊了些, 深怕他像他常說的那樣, 像空氣中的綿絮一樣飛走。

印象中, 那年的夏天真的很熱! 考完後走出教室,我開始尋找著小樹的身影。 早上小樹說他會在教室外等我, 小樹沒來, 倒是媽媽來了, 臉上的表情還有些詭異。

『妹妹 小樹他….』

看到媽媽欲言又止的樣子, 現在回想起來, 當時我心裡就已經有譜。 只是那年的下天真的好熱, 熱的媽媽接下來的話我根本聽不太清楚。 或者打從心底, 我就不想知道小樹他究竟怎麼了? 為什麼沒有來接我? 為什麼爽約? 我不會原諒他! 我不允許自己原諒他爽約! 絕對不會!

小樹的葬禮很簡單, 歐家也的確是沒有什麼多餘的錢讓小樹走的多風光。 因此歐爸爸選擇了讓小樹火化的方式, 儀式開始前我去了見了小樹最後一面。 那是我最後一次近距離的端詳小樹的臉部輪廓、 從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 他的唇。 只是小樹再也不知道我正這樣陶醉於他的臉部輪廓裡! 小樹, 看起來很安詳。 左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痕, 看得出來化妝師在那上頭下了不少功夫, 但是即使打上再厚的粉底傷口仍清晰可見。

聽街訪上說, 那天, 小樹送我進了考場以後回到家裡, 把前一個晚上歐爸爸摔爛的東西收拾乾淨後替自已梳洗了一番。 等歐爸爸發現時, 小樹已經躺在一片血泊裡面, 任憑歐爸爸怎麼喚都會不醒了!

小樹常說那年夏天的我患有『精神感官功能異常症』!即使和小樹之間只有一米七的距離, 面對他時, 我仍可以面無表情的像具死屍。 該微笑時我總是吝於微笑、 該哭泣時我不知道要怎樣哭泣。

當賓儀館裡的工人把小樹推進去後, 望著窗外綿綿綢綢的煙緒, 我突然想起,那年小樹常這麼說, 他常說他是飛行中的蒲公英, 不知道未來要飛往哪裡, 只是在空中不斷的飛行。 小樹開始飛行的那一天, 歐爸爸不停的問著『為什麼?』 老實說, 究竟小樹為了什麼決定飛行? 我並不知道!

有人說小樹是因為受不了街坊鄰居們老是指指點點的壓力才走上那條路, 也有人說小樹是因為在學校裡成績一落千丈被壓的喘不過氣來才會走上那條路。 這些, 我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 小樹常說他是飛行中的蒲公英! 沒有目的地的在飛行! 如果風願意, 可以把他吹上歐家的屋頂、 如果風願意,可以把他吹進一望無際的大海裡、 如果風願意, 一切只要風願意。


原稿於二〇〇三年,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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